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左右,曾经做过一件傻事。事情的起因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那是在某个夏天。
我记得在很久之前,苏若水还并不像现在这样那么善解人意。
虽然那时她已经显现出了某种预期之外的早熟,但总体来说还是个孩子,会带有很多孩子特有的敏感。
当时的我还很幼稚,一个炎热的午后,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现在我已经忘记了的事情,我愤然离家出走了。
就比如说那天,因为我以为若水出门去别的小孩子家玩了,从而导致买冰棍时只买了我和小伶的份,回来后发现若水在家已经晚了,她那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的。
即使我朝她拼命道歉,把我自己的冰棍都让给她也无济于事。
虽然那件事情本身微不足道,但真正重要的也不是事情本身,倒不如说那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的原因在于我那时可笑的嫉妒心。
我依然记得,那时的我搞不懂为什么我和诺诺把冰棍都给姐姐也没能让她开心,甚至弄得她更不高兴了。
后来我才明白,姐姐要的从来都不是冰棍,她真正想要的,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吃东西。
对她而言,人,永远才是最重要的。
由于我莫名其妙的嫉妒心,即使从那时起在时间的标尺上往后量出十个刻度,现在的我也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心情:我一面装作非常气愤绝不原谅他们的样子,一面又因为他们不断地向我道歉而感到发自内心的开心。
所以当我看见他们道完歉之后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我反而真的愤怒了。
可当时的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姐姐明明已经原谅我们了,但后面却又闹了脾气。
在晚上吃饭的时候,姐姐不见了踪影,所有人都找不到姐姐。
因为那个时候农村还有拐卖儿童的现象,因此妈妈非常着急,不断地向我和诺诺询问着姐姐到底去哪了。
而我也只能在恐慌和不知所措中给出最无力的回答:“我不知道。”
那时天色已经渐晚,天空堆起乌云,外面刮起了大风,似乎一切都预兆着某种不详。
或许是觉得姐姐的失踪有自己的一份原因吧,小伶不断地朝我和大人道歉,反复说着“我不应该要冰棒吃”,反复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但道歉并没有任何作用,并且把所有的过错全推到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上也更显得大人无用。
因而,被焦躁和厌烦缠绕的大人自然更加不会给小伶什么好脸色,这反倒更加让她确信了就是自己的错导致姐姐失踪了。
正当所有人都手足无措时,正当被训斥的我一个人躲在后院抹眼泪时,诺诺找到了我。
他蹲在我身边,凑到我身旁,笨拙地安慰着我“别哭了,不是你的错,都怪我没有买若水那份”。
而我则是一边用手臂擦去自己眼角的泪珠,一边又反复重复着“对不起”。
当我看到角落里那个独自抹着眼泪的小小身影时,我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刺痛了。
我对她笨拙的安慰不起作用,所以我望了望天空,仿佛从天上抓住一条闪电,突然对她说到:“我们去找若水吧。”
那天晚上,我做的一切完全是临时起意,正如有些自杀并非真的自杀一样,我的离家出走也并非真的离家出走,我只是期待着他们能够找到我,能够好好地看着我。
而当我孤身一人,走上山坡,面对转眼间昏暗的天空和摇摇欲坠的乌云时,我害怕了。
但在我退缩的同时,我又想到如果我现在回去的话,我不仅要遭受大人严厉的呵斥,更是要面对诺诺和小伶异样的目光,这一切都比将要打在我身上的雨滴更加令我畏惧。
因此我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既不敢往前也不愿往后。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的,也不知道苏小伶是怎么答应我的,或许那时我们都还天真,还尚未染上太多名为的瞻前顾后的毒药,总之,就在天边落幕,雨滴将要坠落的时候,我揣着一个手电筒和手机就领着小伶去找若水了。
现在再想想真是不可思议,面对那时的我,诺诺停下了安慰,但也没有责怪我,而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句“那我们去找若水吧”。
面对带着通红眼眶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我,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就像是在说接下来要去哪儿玩一样轻松惬意。
“相信我,”即使是多少带有些许逞能的话,他还是说出来了:“出了事我来担。”其实,再回头看,他的行为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但就在那个瞬间,他仿佛真的把我深陷自责的人生给托了起来。
虽然我哭得沙哑的嗓子无法出声,但我真切地从心中为他那充满自信与勇气的行动倾倒了。
仅凭心中闪过的某个念头,我就带着苏小伶在乌云翻滚的夜晚走上了后山。
天气渐寒,空气中弥漫着水雾,仿佛下一秒天上就会倒起倾盆大雨。
我咬咬牙,义无反顾地拉着苏小伶往前走,绝不回头露出半点的软弱和犹豫。
我用左手手臂挡在脸前,但这样手里拿着的手电筒就不能很好地为我提供前方的照明。
所以我慢慢地、一深一浅地探着脚步,像是在沼泽中行进的旅人。
我拨开树枝,穿过草丛,在迷宫里寻找着出口。
并且,绝不松开自己的右手。
诺诺领着我上了后山,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觉得姐姐会在这种地方,但对自我的无力感和对他的信任促使我按下了理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地跟着他。
他一只手举着手电筒,一只手拉着我的手,似乎生怕我走散了。
他对我提出的“我来拿着手电筒”的提议毫不理睬,既固执又坚决地让我做一个看客。
但这样的结果就是他在昏暗的道路上不幸挂住了衣服。
我几乎可以说是像盲人般摸索着前进,手上时不时传来刺痛,但我甚至没有时间看看自己的受伤情况,因为我害怕我一旦停下就会止步不前。
可老天就是喜欢开玩笑,不知哪个肆意生长的树枝挂住了我单薄的T恤,由于灯光不好,我弄了几次也没弄开缠绕的树枝。
因而我便有些烦躁,加大了手上的动作,但这反倒使枝桠绕的更乱了,我更加挣脱不开。
一旁的苏小伶见此提议让她来,但我没有理会,而是咬咬牙,身体往后一缩,一下子就脱掉了自己的上衣,毫不在意地继续执拗往前。
我没有想到,面对缠绕的树枝,诺诺竟然直接丢掉了自己的衣服,他无视了我的劝阻,赤裸着上身重新抓住我的手往前走,好像什么都无法阻挡他。
可这时,又有一通电话突然传来,在这安静的世界里格外刺耳。
我一向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即使从它的各处都传来疼痛,我也熟视无睹,仿佛它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东西,但这也意味着我的全部都融化进了我的心里。
因而当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面对那头大声的质问“你和小伶去哪了”的时候,我动摇了。
也仅仅是那么一瞬,最终,我也只是漠然地回复了一句“我们去找若水了”。
我没有理会电话那头传来的疯了般的咆哮声,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我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如同俄耳普斯般下定决心绝不往回看哪怕一眼。
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何许诺会如此坚定,他轻飘飘地应付了句大人的质问后就单方面挂断了电话,而面对着犹犹豫豫喊着“诺诺”的我,他似乎也早已猜透我的犹豫和软弱,先一步断绝了我的所有退路。
他当着我的面关了手机,紧接着说到“好了,走吧,没事了”。
面对这样的人,即使是暴风雨将要来临的时候,我除了跟随也再无他法。
时间消逝,我脑海里的钟表滴答作响,走过的指针像是在钟盘表面刻下年轮,曲线环绕,我的头仿佛也有些晕眩。
我承认我害怕了,昏暗的乌云聚集在天边,像是要垮下来一般。
我明明身处无限的空旷之中,却不敢再走一步,只能原地抱头躲在小小的木板下,像是蠢笨的企鹅躲在洞窟里。
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海燕高高地飞翔,它飞在天上,听不见山坡上海鸥的喊声,也听不见海鸭的恐惧。
它们只能仰望那个身影,但却触摸不到半分。
雷声震怒,乌云翻涌,然而海燕依然不惧半点风暴,反而高声号叫着“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知道,暴风雨就快来了。
我加快脚步,赶在寒冷侵蚀我的身体之前,穿过地狱前的长廊,走向坡顶。
我举起手电,在散漫的灯光中,我看到了我们的秘密基地,看到了我心心念念的那个影子。
那一天,赶在风暴来临之前,我爬上了山坡,此时,坡上正刮起大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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